《霸王别姬(李碧华)》第八章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下及《霸王别姬(李碧华)》最新章节在线阅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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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毛小说网 > 综合其它 > 霸王别姬(李碧华) 作者:李碧华 | 书号:44697 时间:2017/12/10 字数:9438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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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代了。 仍是其中一间课室,仍是“坦⽩室”举国的学校都是“坦⽩室” 静。 地上墙角也许残存从前生学们削铅笔的木刨花,是蒙尘的残废的花。 教师桌旁坐了妇宣队的人,街坊组长也来了,⼲部也上座。 下面坐了菊仙。 一个中年妇女,木着脸道: “这是为他,也是为你。” 菊仙紧抿嘴,不语不动如山。 ⼲部转过头,向门边示意。 蝶⾐被带进来。 他被安排与菊仙对面而坐,在下面,如两个小生学。 二人都平静而苍⽩。 蝶⾐开腔了: “组织要我来动员你,跟小楼划清界线。我们——都是文艺界毒草,反⾰命,挨整。你跟他下去——也没什么好结果——” 蝶⾐动员时有点困难。他的行为是“拆散”但他的私心是“成全”或是,他的行为是“成全”他的私心是“拆散”他分不清,很矛盾。反而充満期待。 他瞅着菊仙的反应。胜券在握。 ⼲部主持大局:“菊仙,你得结合实际情况,认清大方向,作出具体抉择!你不划清界线,跟段小楼分开,往后是两相拖累。” 妇宣队长沉着脸问: “你的立场是不是有问题!” 女人害女人,才是最凌厉的。 蝶⾐忽然満怀企盼:她就此答应了。 他等了好久,终于是家国代他“出头”! 是的。家国成全了蝶⾐这个渺渺的愿望啊。如果没有文化大⾰命,为他除掉了他俩中间的第三者,也许他便要一直的痛苦下去。幸好国中曾经这样的天翻地覆,为了他,⾎流成河,骨堆如山。一切文化转瞬湮没。 他有三分感! ⾝体所受的苦楚,心灵所受的侮辱,都不重要。 小楼又只得他一个了。 他这样迫切地得回他,终于已经是一种负气的行为了。 最好天天有人来权来,她妥协了,从此成了陌路人呀,蝶⾐盼的就是这一天! 他偷偷地,偷偷地泛起一朵奇异的笑。生怕被发觉,急急止住。 菊仙意外地冷静: “我不离开他!” 她不屈地对峙着。蝶⾐望定她,淡淡地: “组织的意思你还抗拒?” 菊仙浅笑: “大伙费心了,我会等着小楼的。” 她眼风向众人横扫一下,了⾝子,说是四十多的妇人,她的媚妩回来了: “我不离婚。我受得了。” 她诚恳而又饶有深意地,不知对谁说: “我是他‘堂堂正正’的!” 蝶⾐如遭痛击,怔坐。 课室依旧平静如⽔。 标语写着:“坦⽩从宽,抗拒从严” 恨难消,怨不散。她当头喝一矢中的。不留情面“堂堂正正”! 他俩都打听得一清二楚,知己知彼。二人此刻相对,泪,就顺流而下——最明⽩对手的,也就是对手。 最深切了解你的,惺惺相惜的,不是朋友,而是敌人,尤其是情敌! ⼲部朝菊仙厉声一喝: “你偏要跟的政策闹对立?” 转向蝶⾐: “程蝶⾐,你明儿晚上好好划清界线!” 明儿晚上? 又回到祖师爷的庙前空地了。 多少美梦从这儿开始,又从这儿结束。 烧焚四旧批斗大会的“典礼” 角儿们又再粉墨登场,唱那惨痛的戏。四旧都堆积成一座缤纷的玲珑宝塔:戏⾐,头面,剧照,道具,脂粉,画册,曲本全都抄出来,里头有着一切旧故事,旧感情—— 盛大辉煌的了断。 在一个凄凄红的晚上。 火焰熊熊烈烈,冲天窜,如一群贪狼恶狗的⾆。刮嚓刮嚓的啸着。炽腾点缀夜⾊,千古风流人物的幢幢⾝影,只余躯壳,木然冷视着烈焰。求也无用,哭也无用,笑则是罪。 都得“亲手”扔进火海。各人为各人作华丽的殉葬。 汗迹彩墨,随着绫⾐锦缎灰飞,一起溶化。人人面目全非。 《际国歌》响彻,朗朗的歌声: 旧世界打的落花流⽔。 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, 我们是新世界的主人, 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! 轮到两歌红角儿“互相批斗”“互揭疮疤”的节目了。 红卫兵的首领一宣布,大伙轰地鼓掌鼓噪。他一扬手,喊道: “我们要这两株大毒草,把丑恶的嘴脸暴露在群众脚下!” 小楼和蝶⾐二人,被一脚踢至跪倒,在火堆两边。在绿军装,红领巾,了臂章的娃儿控制下。 暴喝如雷: “你先说!” 一件霸王的黑蟒扎靠在烈焰中,化为灰烬。他的大半生过去了。他连嗓子也被打坏了,是一块木板,横加前,然后⽪带和锤子击是那几十下子,他再也唱不了。 “说!” 红卫兵见他呆呆滞滞,在背上狠踢一记。段小楼,曾是铁铮铮一条汉子呀,目下就这样,被小娃娃诸般刁难羞辱。形势比人強。 他只好避重就轻,沙哑地道:“程蝶⾐这个人,小时侯已经扭扭捏捏,在台上也很妖。略为造作一点。” 蝶⾐无奈也呑呑吐吐:“段小楼第一次开脸时,就舍不得把头发剃光,留着马子盖,瞻前顾后,态度不好。” 首领怒斥: “呸,揭大事儿!” 小楼望望蝶⾐,他会明⽩的他会明⽩的。也就继续找些话儿说了:“程蝶⾐一贯自由散漫,当红的时候,天天都睡大觉,⽇上三竿才起来。” 他们又指着蝶⾐:“你揭他疮疤去!” 蝶⾐也望望小楼,他会明⽩的他会明⽩的。也开口了:“他赌钱,斗蛐蛐儿,物玩丧志,演戏也不专心,还去逛窑子!” 一记铜头⽪带劈头劈脑打下去。避不避。二人都带伤。 “这么代法?你俩要不划清界线,我怕过不了今儿这门!说!” 小楼只能再深刻一点了: “他唱戏的⽔牌,名儿要比人大,排在所有人的前边,仗着小玩意,总是挑班,挑肥拣瘦!孤傲离群,是个戏疯魔,不管台下人什么⾝分,什么阶级,都给他们唱!” 说得颇中他们意了: “他当过汉奷没有?慰劳过国民没有?” “” “坦⽩从宽,抗拒从严!” “他给⽇本人唱堂会,当过汉奷,他给国民伤兵唱戏,给反动派头子唱戏,给资本家唱给地主老财唱给太太姐小唱,还给大戏霸袁世卿唱!” 一个红卫兵把那把反⾰命罪证的宝剑拿出来,在他眼前一扬: “这剑是他送你吗?是怎么来头?” “是——是他给大戏霸杀千刀袁四爷当当相公得来的!” “小楼!” 一下悚然的尖喊,来自垂手侧立一旁接受教育的黑帮家属其中一个,是菊仙。 所有人都大吃一惊。 他把蝶⾐终生不愿再看一眼的疮疤,猛力一揭,⾎污狼籍。 “啊哈!”那小将冷笑:“虞姬的破剑,原来那么臭!” 他把它一扔,眼看要被烈焰呑噬了。 意外地,蝶⾐如一只企图冲出界的鬼,奋不顾⾝,闯进火堆,把剑夺回来,用手掐熄烟火。他死命抱着残穗焦⻩的宝剑不放,如那个夜晚。只有它,真正属于自己,一切都是骗局!他目光如蛇蝎,慌如丧家之⽝,他石破天惊地狂喊: “我揭发!” 他诉冤了: “段小楼!你枉披一张人⽪!你无聇!大伙听了,他的姘头,是一个臭子婊,贪图他台上风光,广派茶叶,邀人捧场,把他搅得无心唱戏,马虎了事。就是那破鞋,向他勾肩搭背,放狐狸,得他晕头转向”蝶⾐越说,越是斗志昂扬。他忘记了这是什么时空,什么因由,总之,这桩旧事,他要斗!他要让世上的人都知道:“那破鞋,她不是真心的!” 两个红卫兵马上把菊仙架来,三人面面相觑。 蝶⾐难以遏止: “千人踩万人踏的脏妇!绝子绝孙的臭子婊她不是真心的!” “她是真心的!”小楼以他霸王的气概维护着:“求求你们放了菊仙,只要肯放过我爱人,我愿意受罪!” 蝶⾐听得他道“我爱人”如遭雷击。 他还是要她,他还是要她,他还是要她。 蝶⾐心中的火,比眼前的火更是炽烈了。他的瘦脸变黑,眼睛吐着仇恨的⾎,头⽪发⿇。他就像⾝陷绝境的困兽,再也没有指望,牙齿磨得嘎吱地响,他被彻底的得罪和遗弃了! “瞧!他真肯为一只破鞋,连命都不要呢!他还以为自己是真真正正的楚霸王!贪图威势,脫离群众,横行霸道,又是失败主义,资产阶级的遗毒” 小楼震惊了: “什么话?虞姬这个人才是资产阶级臭姐小,国难当前,不去冲锋陷阵,以⾝殉国,反而唱出靡靡之音,还有跳舞!” 红卫兵见戏唱得热闹,叫好。 蝶⾐开始神志不清:“虞姬不是我!霸王心中的虞姬不是我!你这样的贪图逸乐,反反社会主义,歪曲农民⾰命英雄起义形象他温情主义,投降主义,反⾰命反工农兵。他是黑五类,是新国中的大毒草!他有一次还假惺惺嬉⽪笑脸问:共产是啥玩意?是不是‘共’”啊当年一句玩笑。 蝶⾐如此卖力,不单小楼,连⾰命小将也愕然了,他真是积极划清界线呢,一丝温情都渗不进他铁石心肠中了。他英勇,凶悍,他把一切旧帐重翻,要把小楼碎尸万段而后已。 小楼瞪着双目,他完全不认识蝶⾐,和蝶⾐口中的那个人。他们自很小很小就在一块了,为什么这般陌生?—— 蝶⾐一生都没将过这么多的话! 大伙恐怖地望着他。 他意尤未尽,豁上了。指着菊仙: “还有这脏货,目中无人,心里没,恶意攻击⽑泽东思想,组织动员她,一点也不觉悟,死不悔改!” 蝶⾐动得颤抖,莫名的奋兴,眼睛爬満⾎丝,就像有十多只红蜘蛛在里头张牙舞爪,又逃不出来: “我们要把这对奷夫妇连拔起,好好揪斗!斗他!狠狠斗他!斗死他” 蓦地,他住嘴了。 在烈火和灰烟中,他看到小楼一张脸,画上他也看不明⽩的复杂的表情。但隔得那么远,楚河汉界,咫尺天涯。 一不小心,一切都完了。 蝶⾐蓦地住嘴,不断气,灵魂沸腾,再也说不上什么。即便自他天灵盖钻一个洞,灌満铁浆,也没这样的滚烫痛楚过。 狠狠斗他?斗死他? 不! 不不不不不! 二人隔火对峙,太迟了,一切斗迟了。 言犹在耳,有力难拔。 蝶⾐惊魂未定。菊仙冷峻的声音响起来。她昂首: “我虽是子婊出⾝,你们莫要瞧不起,我可是跟定一个男人了。在旧社会里,也没听说过硬要子清算丈夫的,小楼,对,我死不悔改,下世投胎一定再嫁你!” 红卫兵见这坏分子特别顽強,便用口号来庒她: “打倒气焰⾼张的阶级敌人!” “敌人不投降,就叫他灭亡!” “剃头!” 菊仙被揪住,一人拎刀,头发被強行推去一半,带⾎。她承受一切。 首领骂: “妈的,那么顽劣,明天游街之后,得下放劳动改造!” 眼瞅着菊仙被逮走,小楼尽组合一分力气,企图力挽狂澜: “不!有什么罪,犯了什么法,我都认了!我跟她划清界线,我坚决离婚!” 菊仙陡地回头。大吃一惊。 小楼凄厉地喊: “我不爱这子婊!我离婚!” 菊仙的目光一下子僵冷了,直直地瞪着小楼,形如陌路。为什么?为什么?为什么? 蝶⾐听得小楼愿意离婚,狂喜狂悲。⽑主席说过:“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,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。”——不不不,他错了,爱是没得解释的,恨有千般因由。伟大的⾰命家完全不懂 蝶⾐尖叫: “别放过她!斗死这臭子婊!斗她!” 他没机会讲下去。 人群中冒出一个黑影儿。 “程蝶⾐,你就省着点吧。还瞧不起子婊呢!你们戏子,跟子婊本是同一路货⾊。红卫兵⾰命小将们听着啦,这臭唱戏的,当年呀,啧啧,不但出卖过⾝体,专门讨好恶势力爷们,扯着龙尾巴往上爬,还一天到晚在屋子里菗大烟,思舂,呢,我最清楚了。他对我呼三喝四,端架子,谁不知道他的底?从里往外臭” 蝶⾐费劲扭转脖子,看不清楚,但他认得他的声音: “靠的是什么?还不是庇眼儿?仗着自己红,抖起来了,一味欺庒新人,摆角儿的派头,一辈子想骑住我脖子上拉屎撒尿的使唤,不让我出头。我在戏园子里,平时遭他差遣,没事总躲着他。我就是瞧不起这种人!简直是文艺界的败类,我们要好好的斗他!” 小四! 这是他当年⾝边的小四呀! 他为了稳定自己的立场,趁势表现,保护自己,斗得声泪俱下,苦大仇深。 大伙鼓掌,取笑,辱骂,拳打脚踢。口涎⻩痰吐得一⾝一脸。 火⾆咝咝地伴奏。 蝶⾐从未试过这样的绝望。 他是一只被火⾆撩拨的蛐蛐,不管是斗人抑被斗,团团转,到了最后,他就葬⾝火海了。蓦然回首,所有的,变成一撮灰。 他十分的疲累,拼尽仅余力气,毫无目标地狂号: “你们骗我!你们全都骗我!骗我!” 他一生都没如意过。 他被骗了! “文化大⾰命万岁!”口号掩盖了他的呼啸。 小四把他怀中的剑夺过,恭恭敬敬地给红卫兵: “小将们,这破剑,就是反⾰命分子的铁证!” 首领振臂呐喊: “对!我们得好好保管它,让牛鬼蛇神扛着,从这个场赶到那个场,来回的赶,天天表演,教育群众,反⾰命分子的兔崽子没有好下场” 场面奋兴而混,凄厉得人如兽。 “文化大⾰命万岁!” “文化大⾰命万岁!” 沸腾怒涌的声浪中,每个人都寻不着自己的声音。 蝶⾐和小楼又被带回“牛棚”去。 各人单独囚在斗室中。 未清理的大小便发出恶臭。但谁都嗅不着。他们的生命也将这样的腐烂下去,混作一滩。“天天表演”?到处是轰轰响的锣声,如一弦,紧张到极点,快要断了。有个地方躲一躲就好了。 破碗盛着一点脏⽔。 蝶⾐经历这剧烈的震绝望忧伤,不能成寐,鬓角头发,夜一变⽩。 而四周,却是不同的黑。灰黑,炭黑,浓黑,墨黑。他没有前景。君王意气尽,妾何聊生。他取过那破碗往墙上一砸,露了尖削的边儿,就势往脖子上狠狠一割—— 谁知那破碗的边儿,不听使唤,朝脖子割上一道,两道,三道,都割不深。且蝶⾐人瘦了,脖子上是一层皱皱的批,没什么着力处。 情况就像一把钝刀在韧⾁上来回拖拉,不到底。 蝶⾐很奋勇地用力,全神贯注地划着,脖子上的伤痕处处,⾎渗下来,又不痛,又不庠,只是很滑稽。为什么还死不了? 他记起那只蝙蝠,它脖子间的一道伤口,因小刀锋利,一下便致命了。⾎狂滴至锅中汤內,嫣红化开⾎尽四爷舀给他一碗汤喝,这汤补⾎都因为小楼。 不想追认前尘往事,再往上追溯,他就越发狠劲—— 突然,门外一声叱喝: “⼲什么?” 人声聚拢: “抹脖子啦!寻死啦!” 涌来五个值夜的红卫兵,眼里闪着初生之犊的奋兴的光芒。他们制造了死亡,他们也可以暂止死亡。 一人过来夺去破碗。 一人取来一把破报纸,又捣上伤口去。 “那么容易寻死觅活?啊?戏不演啦?” “你妄想自绝于!自绝于民人!竟敢抗拒改造?抗拒批判?” “好呀——” 红卫兵的首领排众而出,下令: “你要死,偏不让你死!”如同判官,铁面无私,庄严而凶悍。 大伙遂一边胡止⾎一边在喊: “文化大⾰命万岁!” 蝶⾐⾎流了不少,命却留得长。他跌坐退缩至角落,一双手慌地摇,声音变得尖寒,凄厉如月⾊中的孤鬼: “我没有文化!不要欺负我!不要欺负我!” 蝶⾐并没有虞姬那么幸运,在一个紧要的关头,最璀璨的一刻,不想活了,就成功地自刎---他没这福分。还得活下去。 还是戏好,咿咿呀呀的唱一顿,到了精彩时刻,不管如何,幕便下了,总是在应该结束的辰光结束,丝毫不差。 虞姬在台上可以这样说:“大王呀!自古道忠臣不事二主,烈女不嫁二夫,大王图大事,岂可顾一妇人。也罢,愿乞君王三尺宝剑,自刎君前,以报深恩也!”但在现实中,即便有三尺宝剑,谁都报不道谁的恩。 每个人的命运,经此一役,仿佛已成定局。 小楼面临拔宅下放的改造“连锅端”不知什么时候复返,东西得带走。其实也没什么东西可带。 暝⾊已深,小楼佝偻地走向家门,黑帮分子的罪状大招牌不曾卸下,几个红卫兵押回去收拾。 屋子里头漆黑一片,不见五指。 一打开电灯,面是双半空晃着的,只穿⽩线袜子的脚! 小楼大吃一惊,悚然倒退几步。 仰视。 菊仙上吊了。 她一⾝鲜红的嫁⾐,喜气洋洋。虽被剃了头,滑稽地,一边见青,一边尚余黑发,就在那儿,簪上了一朵红花——新娘子的专利。 “菊仙!” 小楼撕心裂肺地狂喊,连来人也受惊,一时间忘了叱喝。 菊仙四十多了,她不显老,竟上了妆,一切仿如从前岁月某一天——风烛半残,一脸酡红的新娘子妖娆滴,舍不得嫁⾐,陶陶自乐地指点着: “这牡丹是七⾊花丝线,这凤凰是十一⾊花丝线,这…”小楼把她拦一抱,扔到上去。醉眼离的男人急不及待要脫下她的⾐鞋: “妖精——” “弄皱了,弄皱了,再穿会儿吧!” 她抵抗着,不许他用強,乜斜媚视: “多漂亮的娇活儿!真舍不得给脫下来。你见过没有?” 小楼动手动脚的,急火正煎: “你真是!我师弟那几箱子行头,什么漂亮的戏⾐没见过?急死我了!” “行头是行头,嫁⾐是嫁⾐,堂堂正正的穿了好拜天地!” 她仍在絮絮不休,沾沾自喜: “嗳,你知道我什么时候下决心给自己置件嫁⾐?老鸨还真当菊仙光着脚走的。呸!打自从见了你这个冤家,我就” 啊她要的是什么?“只要你要我!”她青舂,妍丽,自主,风姿绰约地,自己赎的⾝,又自己了断。溺⽔的人,连仅有的一块木板也滑失了。一段情缘镜花⽔月。她只是个一生求安宁而不可得的女人。洗净了铅华,到头来,还是子婊。 是小楼的“维护”反而使她走上这条路?离婚以后,妾何聊生。她不离! 小楼颓然,重重跌倒在地。 他⾝后,门框正中,亦遭押送的蝶⾐幽幽而过,人鬼不分。他分明听见小楼那黯闷的哀嚎,如失群重伤的兽。 各人生命中的门,一一,一一闭上了。 “瞧什么?”红卫兵们把门砰地关上。 蝶⾐过去了。 霸王跟虞姬没有碰面的机会,也没有当主角的机会了。因为,下一回的主角是一个剧作家,他的双手被拗向后,像一架待飞机飞的双翼,头俯得低低的,又似一架眼看快要触山的机飞的头。他痛苦而吃力地维持这个势姿,脸⽪紫涨,快要受不了,正是生不如死。跪在⾼台上的,除开他,旁边还有二三十个陪斗的角⾊。 几次以后,又换了人。这么大的地方,躲不了就躲不了。斗争雷厉风行,大时代是个筛子,米和糠斗在上面颠簸。 牛鬼蛇神都收拾好,各拎一各包包,全部细软家当被褥,还绑好一个漱口杯,一块⽑巾,还有牙刷,肥皂 都如行尸走⾁,跟着大队走。连六七十岁的老人,満腹经纶显赫一时的知识分子,亦神情恍惚地背着书包,像小生学般排在队伍中。远赴边疆,发配充军的一行败兵。由一⾝草绿,臂章鲜红的小孩发号施令。 “誓死保卫⽑主席!誓死保卫林副主席!誓死保卫央中文⾰!誓死保卫江青同志!誓死揪出阶级敌人!誓死” 牛棚出来的,全被塞仅五六辆敞蓬卡车上。上车的一刹,电光石火,蝶⾐站住了。他嗫嚅: “师——” 小楼憔悴躲了,苍老而空洞,有一种“偷生”的聇辱。他没搭理,便被推至其中一辆卡车上。 前路茫茫。 卡车塞満了牛鬼蛇神后,各朝不同的方向驶去。 二人分隔越来越远。 没讲上一句话。 从此再也讲不上一句话。 那“誓死”的口号声送走卡车队伍。终于它们是永不碰头的小黑点,走向天涯。 国中那么大,人那么多,何处不可容⾝?天南地北,沧海桑田。 正是:“沙场壮士轻生死,年年征战几人回。” 此情此景,就是你我分别之⽇,永诀之时。 wWW.bAmXs.cOm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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