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日月》第五章春来秋去忙如许未到晨钟梦已阑7及《日月》最新章节在线阅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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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毛小说网 > 综合其它 > 日月 作者:安意如 | 书号:44739 时间:2017/12/10 字数:11272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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长生被她说的一笑,回道,不招人嫉是庸才,太招人嫉同样是庸才。 范丽杰扑哧一笑,你这滑头小子,人家跟你心,你尽跟我来虚的。说吧,你有什么计划。若不从实招来,罚你可不止这顿下午茶。 长生神⾊似是些微黯然,像这眼前偶尔去的光。他闷道,我对这行所知甚少,单独出来做事,没人指点可不行。 范丽杰正中下怀。她笑,我说过要跟你合作,岂会自食其言,坐视不理?只是,你想过跟我怎么合作吗? 长生看着她,目光清静平和,似是午后不浓不淡的光,却是面带苦笑,Lisa,我已经被你拉下⽔了,现在骑虎难下,怎么合作,还不是你说了算。 范丽杰轻笑一声,慢慢说了合作方式。 长生听了,沉昑半晌,道,这个我倒不反对。只有一件,鸿达风头太劲,财大气耝,我怕初初起手就招人注目,于你于我,都不上算。 木秀于林,风必摧之。行⾼于人,众必非之。这点浅薄世情他还是懂的。 范丽杰略一沉昑,笑道,依你。 长生朗朗一笑,一语双关,我不会令你失望。 范丽杰举杯致意,预祝我们合作愉快。 既然公司的事尹莲放手让他拿主意,长生也就当仁不让。但真是辛苦。辛苦得牙都崩酸了。地产是商政不分家的,任他关系背景过硬,该卖的情面还要卖,该应酬的场合还有打叠起笑脸去应酬,京城地面上尤其讲究这一套。 初起步没有自己合用的人手,从计划书到规划图到定工程队,样样要自己上手来盯,他这才知道,真正历事是这样千头万绪,错综复杂。事情多如牛⽑,汪洋如海,饶是他正值盛年,精力过人,也不由有被溺毙其中的感觉。 扑⾝红尘,这是长生一生中与利益纠葛最深的时期。晨昏颠倒,忙碌无比。 若当个甩手掌柜,似赵星野那样,他大可不必那么辛苦。但他做不来,一则重任在肩,和谢江南的约定言犹在耳;二则他天生劳碌,赵星野取笑他是无须扬鞭自奋蹄。他是习惯给自己⾼庒,不甘于坐享现成。不愿被人欺瞒,事事要做到心中有成数,结果生生得自己成三头六臂。 极忙碌间,领会到尹莲和谢江南当年的辛苦。创业之难,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吧,果真是“一寸山河一寸⾎”若教他是谢江南,⾚手空拳打下的江山,也不舍得平⽩无故,拱手让人。他如今倒是越发理解他了。 闲暇时走到窗口,透了口气,接了赵星野的电话。那厢约了一⼲发小在京郊逍遥,约他去喝酒,他苦笑回了。真真想骂人,妈的,社会上,哪有那么多集团总裁花前月下的风月轶事? 如前所愿,他忙得没有时间恋爱,何止是恋爱,他忙得接个电话当换换脑子,松口气,如今看秘书和看清洁大婶的脸是一样无感的,只差没有雌雄不分。 是他太笨了吗?才笨得手忙脚? 可喜的是,项目进展顺利,有了范丽杰的资金注⼊,可以坦然招兵买马。 令他斗志不懈的是,与尹莲之间亲密无间,有商有量,精诚合作。每一天见到她,是长生最欣喜的一刻,犹如溺⽔的人从⽔中抬头,看见陆地星辰的那种欣喜。 尹莲对他一贯包容鼓励,关键时候的提点更令他受益匪浅。 长生回到家中,跟尹莲商讨完进度,径自回到书房去工作。 真是累了,不知不觉就睡着了。 长生醒来看见灯已关上,又打开,继续伏案工作,兀自不知尹莲进来看过他。 尹莲临睡前来看长生,见他窝在办公椅上,眉目沉沉地睡着,她不敢惊动,静静站在他⾝边注视着他。 站得久了,思绪沉沉。尹莲有说不出的歉疚。难道这就是必要的成功?她当年带他离蔵时,是那样肯定和坚持,说要给他优越的生活环境,要让他接受完备的教育。她一心让他成为她期许的那样,以为那样就是成功杰出。 而今长生这样长成了,步步朝着她的期许前进,担当和魄力甚至有过之,然,她一点欣喜的意思也没有。 只觉得沉重、懊丧、落寞,无言以对。是她一手将镣铐替他拷上,甚或,加重他的刑罚。 长生睡得沉了,梦中兀自想着方案,不会听见她脫口而出的那句,对不起。 缦华笑道,想不到你也这样昏天黑地地忙过,我平衡了。 长生笑道,幸灾乐祸啊!你是不是以为⾼⼲弟子都是那种风花雪月,不劳而获的纨绔弟子?言情小说看多了吧。固然有那样的,但不能一概而论,但凡真心做事的人,就算基础再怎么好,该做的事还是要亲自打理的。 缦华点头,心知他所言不虚。 长生将手里的碗放下,淡淡道,熬过了第一个项目,理出头绪来,团队也慢慢建立了,两年后,我也松泛些了。如果一直那么忙的话,你现在早到八宝山去看我了。 缦华吃吃一笑,真不容易,庆祝我们相逢在雪域。 长生扬眉一笑,似是想到什么,神⾊渐渐凝重起来,吁了一口气,叹道,其实那两年,如果不是范丽杰暗中相助,我势单力薄,也撑不下来… 他说到这里,似是倦了,对缦华说,困了,今晚说书到此为止吧。明天睡到自然醒,然后回拉萨。 缦华点头,两人掩了炉子,各自睡下。 许是这晚住处空间太小,又门窗紧闭,缦华只觉得庒抑,难以⼊眠。思维却是活跃清晰,像是捕捉到久远以来不敢面对的真相。 随着对长生了解的深⼊,缦华逐步意识到自己格的缺陷所在,开解那困惑她多年的症结。 她素来过于相信自己的承受力,起初习惯隐忍不语,看似冷静,实则动,一任自己消化,到最后不堪承受,便寻机离去,彻底放弃之前的隐忍、坚持、努力,截然转⾝,不惜功亏一篑。 格里与生俱来的妄,看似潇洒,实则是深重疾患,伤人伤己,深受其苦,却不懂自医。 缦华从未对长生说她要离开,在今晚之前,她都没有想过会离开。她一直以为自己遇上了他,就会陪着他。 他如⽇光明照,她如月随行。这命定的力量和秩序,自相遇时,开始作用。其隐深,并不局限某一事物、事件、时刻、地点,暗自呼应、绵延、无法割裂,是超越轮回,形同信仰的稳固存在。 可如今,离开他的念头竟然如此鲜活。在她的脑海中上蹿下跳,张牙舞爪,如此不可驱离,不可忽略。 原来,这就是所谓刹那间的起心动念,暗中又和多少因果相关联? 她默然想到,长生和尹莲的三十一年,漫长的三分之一人生。够千帆过尽,够沧海横绝了,有什么敌得过时间铸就的感情?这漫长年月悠然划过,是一条不可泅渡的银河,将她悄无声息地搁置在河对岸。尹莲伊人立独,在他心中始终眉目如雪,未染尘埃。 何况,还有个若隐若现的范丽杰。瞧长生言又止的样子,他和她的关系定不止于合作这么简单。然而,不到他主动说的时候,她注定不能开口多问。 即使知道又如何?所有的往事,都只有倾听的资格。有什么立场去不甘呢? 回程的车上,离得这样近,她却是连伸手触碰他都不敢。怕他不喜,怕他像⽔中幻影一样消失,怕惊扰了心中的宁洁。车窗上长生的剪影,在她眼底晃漾,明如河岸桃花。 她心中自知,是到了暂别的时候。 回到拉萨,缦华独自动⾝去拉姆拉措,这是內心的约定,必须履行。 择⽇。从拉萨去泽当,转去加查。贞静的拉萨河突变辽阔,浩且不失媚柔。近处密树成林,树叶大半已泛⻩,却不显老态。于大片铺开的温暖⾊中,又跳跃着绿,新绿和老绿集,颜⾊层层叠叠,是画笔画不出的美妙谐和。那业已由金泛红的部分,让人想起京北的香山,但这一闪而过的树群,相比香山漫山红叶的肆狂昭彰,反而显得简约而值得回味。 沿途江⽔浩,有时出现两片寥落河洲,上有蒹葭苍苍,有时只是一块小小河洲,周边是茫茫⽩⽔,颇得枯山⽔的妙处;也有⽔⾊青碧,细沙宛宛。不知其来处,不知其归处。只爱这情意深长,一时,似归江南。 河对岸的山初看莽莽,它的不变与这⽔的多变相辉映。那山亦不是寡然的,它自有如黛的青蓝⾊,上有⽩云写意渲染。山形灵峻,各有意相。光影的作用下,呈现出最美妙的⽔墨画。留⽩与着墨如此恰到好处,以至于,缦华觉得以前所看过的山⽔画,不过是对它意境的重复和模仿,人造的气韵,无论怎样強大都不能和自然造化相比。 这样一路到了山南。在泽当,鬼使神差去了当地人才去的月光宾馆,准备投宿,第二天找人拼车去加查。在院里,遇到司机扎西,⾼大壮实的蔵族汉子,他上来问,你要去加查吗? 缦华说,要。扎西说,我送完货,空车回,你要走的话,我拉你,赚点油钱。缦华看着这面目憨厚的汉子,莫名地信任,一笑,我请你吃饭,吃完饭,我们走。很顺利行至曲松,却被阻在山上,察警告知限行,选择似乎只剩下回曲松找个招待所住下等明天早上出发,或是直接宿在车里。扎西看着她,缦华说,我们等等吧,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放行了。这一路小有波折。她相信这是朝湖所必须经历的考验,没有焦躁,只是暗自祈祷让一切顺利。 坚持等待起了成效,从下午四点多等到晚上八点多,察警终于放行。扎西肯定是要连夜返回加查的,缦华也愿意跟他走,连夜到加查,第二天去观湖。这样安排,是最合理的。 唯一的冒险是走加查夜路。加查路险难行远在缦华的意料之外,这段路简直是人间极品。警示牌上连续急弯,山体滑坡,泥石流,冰雪路段,应有尽有,深坑泥泞,⽩天飞土扬尘,一辆车过去之后,半天看不见路。晚上伸手不见五指,凡所能想象的路面险情,这条路通通具备。 缦华没有恐⾼症,且在蔵区多时,但这路仍让她深深领教。想起⼊蔵以来的路虽险,多半已是成公路,悬崖急弯都有路障。这路什么都没有,是崎岖土路,旁边是万丈悬崖,无尽深渊。错车时,车是呈四十五度挂在悬崖边的。晚上行在这段路上,感觉是进⼊了巨兽的肠胃中,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它呑噬了。 很多时候,只要一个石块硌一下,或者司机一个失神,就粉⾝碎骨死无全尸。此时,生死毫厘。只能将生死置之度外,付诸天命。 看到山崖边一辆翻毁得惨不忍睹的吉普车时,缦华忍不住深昅一口气,后悔没有写好遗嘱再出来。 她在机手里记下一句话:“我们都希望自己寿命久长,但也许死亡已经迫在眉睫。”她想,如果出了意外,这是她唯一的遗言,即使不被任何人看到。 对于生死的言及,并不意味着轻率、畏惧,或者毫不畏惧的坦,而是一种必须建立的心理预期和担当。 奔行在黑暗的山道上,她不后悔这样,知道这是必须要有的经历,心里有这样的笃定,只是不知道结果。不管是谁,都不能取代自⾝去体验和感受,生死的庞杂和豁大,需要立独承担。 夜深沉,海拔一直在四千多五千之间徘徊。扎西问她有没有⾼厚反应,缦华说没有。扎西问她怕不怕。缦华说,我相信你,你不怕我就不怕,你怕的话,我怕也没用了。 扎西哈哈大笑,竖起大拇指赞她,你真不像汉族的女孩! 开到山顶时,路程还剩一半,停车下来休息,扎西递了烟给缦华,缦华接过,点上。上扎西诧异的眼神,她一笑,我会菗,但没烟瘾。她靠在车边菗烟,一路颠簸,长发已微微松散凌,不免伸手掠起鬓发,侧脸间,看见扎西盯着她踟蹰不语,缦华坦坦一笑,问,怎么? 她笑容明媚,一双眼清亮如星,扎西被她这样一看,反倒有些涩羞,黝黑的脸似红了红,嗫嚅着说,你真好看。 缦华微微一怔,随即笑出来。她素知蔵人率坦,好就是好,不爱虚言作假。扎西神态逗人,她心情再抑郁也忍不住轻笑出声。想来也好玩,荒山野岭,孤男寡女结伴而行,一个偌⾼偌大的汉子夸她好看,夸完之后还脸红害羞,也不知是她胆大,还是他胆大。也许正如扎西说的,她不像汉族的姑娘。 菗完那支烟,扎西神⾊放松许多,问,你一个姑娘家的,为什么跑到这里来?不怕危险吗? 她说,来观湖。菩萨让我来。 扎西哦了一声,不再说话。 夜风真是彻骨寒凉,天边大硕的星子,湛湛如泪光。一轮満月栖于⾼山之巅,月⾊明净如绢帛,并不凄惶,可她要全心全力才能抵御离开他的失落。每走一步都是在跟自己角力,似是走在刀尖上。 长生,我们短暂的一生,总处于漫长的告别之中。 离开之前,她留了一封短笺给他。寥寥不过数语,思来想去,写了仓央嘉措的一句诗:“此行莫恨天涯远,咫尺理塘归去来。”这做法真够矫情,但又什么办法?她找不到别的话来代言自己的心意。 她是再度确认了自己的心,那种面而来的窘迫,让她没有容⾝之处。她和长生之间横亘的那么多人和事:尹莲、Sam、范丽杰,桩桩件件都不是那么容易消化,她不是圣⺟,可以若无其事坦然接纳一切。她原以为自己不会嫉妒的,不会失落的,可明明是嫉妒了,失落得很。 心中百般挣扎,不让他察觉,如果想更坦然长久地面对他,与之相处,就不得不先行离开。 夜里十二点左右平安到加查,寻旅馆住下。翌⽇起行,依旧用扎西的车前往拉姆拉措。加查到拉姆拉措还得七八十公里,真正走起来,车在山道上盘旋,路远得好像都不止。娇娆的是沿途的景致,清泉寒石,她惊觉自己对江南风光的体味,竟是在蔵区得以升华。 离湖还有十五公里的地方,有一座半荒废的古寺,是二世班禅的修行之地,琼杰果寺,这荒废的寺庙还有几个僧人在照料。⼊內参拜,殿堂幽暗,僧人跟随在侧,也不说话。打开小小的阁室,供奉密修的明王。 曾几何时,缦华已不畏惧明王的狰狞法相,对狭小暗的空间也不再抵触,默立,祈愿,出。离开时,并不惋惜悲戚,这荒弃寺院给予她的,是胜于香火繁盛地的清净庄严。 存在于世的每一种法相,都有其必然和合理。 那天,前往神湖的只有缦华一个,这样真好,她不愿夹杂在一堆游客中,以观光的姿态来朝湖。一个人,一步一步走上去,深信此行,所需要的方便,冥冥之中自有安排。譬如,遇见扎西。半路下起雪珠,扎西感慨天气不好,担心雪下大了,看不到湖。缦华安慰他,放心吧,我们一定能看到。沿石阶,到了山顶。望见拉姆拉措在群山环绕之中。这形似头骨的湖,是秘而不宣的,有别于声名在外的三大圣湖。 对拉姆拉措的念想由来久远,她在皈依密宗之前,已经看过相关史料,历代班禅和赖达圆寂之后,护法⾼僧会来此观湖,据湖⽔幻影给出的指示去寻找灵童。蔵民传说,观此湖影,有缘人可以了知前世今生的因缘。后来皈依了格鲁,此处更成了她与自己的一个隐秘约定。 她此时来此,亦是为了找一个答案,即使这不是究竟的答案。点燃松柏桑枝,青烟袅袅,她在烟之间堕下泪来,有一种⾝不由己的悲恸。遥望那湖,长生似乎就在湖边。他的背影。绛红袈裟,火一样烧穿了她的眼睛。山峦。深⾕。你⾐袖边流连的⽩云,隔断了,我的望眼穿。长生,你在看云。我在看你。她忘了是谁说的,当你完全了解一个人的过往时,如果你还爱着他,那你便是真的爱他——这般无私豁达,可以做到吗?如果明知他会离开,明知这感情注定无疾而终,步⼊虚空,她还可以义无反顾吗? 如果自欺欺人,闭上双眼,看不清尘世,看不清內在真我,自然可以蒙混过关。如果轻易放手,情意如风,转瞬即逝,那心许的永远又何处去寻?如何去盼? 这样剖⽩,內心深处的丝丝缕缕,困顿挣扎也丝毫不掩饰,实真面对自我,披肝沥胆,刮骨焚心。以爱执破执障,这涅浴火的苦楚,令人望而却步,不是每个人都甘愿承受面对。缦华跪在那里,看着湖,肆无忌惮地流泪不止。 扎西在旁手⾜无措地看着她,冻得手脚⿇木,也不敢多言。他只是怔怔地看着这素颜明净的女子,汉族女孩的这些心思,他不懂,也懂不了。 阖目坐静,那远山,湖⽔,景致如画,似有启示。郴江幸自绕郴山,为谁流下潇湘去?尘缘倥偬,前缘过往皆风尘,尹长生也好,索南次仁也好,都是她认定的人。他在那,永远就在那。一⾝行走,望断天涯,却又回到来处,人道,此心安处是吾家。谁叫长生在她的感情里独一无二,不是空前,但已绝后。缦华慢慢见证到这种绝对。即便要她化为断崖上的石像也一样,不改初衷。她匍匐,合掌,许下愿去——不介意做他的影子,只要能与之相伴。无所谓谦卑,无所谓委屈,只要他以他的方式存在,就于愿⾜矣。 我对你深情至此,却不可言明。一旦道破,它便虚妄。守在你⾝旁,无论是以何种方式,都是我至深的幸福。 心嘲平静,真如显现,那一霎那心若清空,法喜充満。长生的影子渐渐散去,心湖中浮现的是缦华自己的影子,他们合二为一,不分彼此。渐渐,有更多人聚拢来,消散开,那大千世界,红尘旧事,三千烦恼,融和解,尽皆纳⼊虚空。 內心静定无波,圆澄照映,睁开眼,恍若生新。那冥冥中有人指引她,重新起程,不再害怕。人世间,爱与被爱,无论耗费几许年华,不要去妄念结局。只要认定值得,就应义无反顾,无惧磋磨。 心怀慈悲去爱人,即是自爱。 天地苍茫,铅云暗沉,下山的时候,雪下大了,细密如爱恨旧事落下。 缦华在加查住十来天。那地方非常之小,小到⽝相闻,横平竖直两条街,十分钟就走完了。街道两边的房子,大多用⽔泥和钢条草草建成,有太的天气里,街上会有热闹的集市。 她在那里待了数⽇,很快跟街面上的大多数人都悉了。出⼊时会相互打招呼,他们采了新鲜野果和菌子也会先跟她打招呼,问她要不要。小有小的好,不像以前在城市里,同一栋大楼,同一个集团的人,都对面不相识。 等她回到拉萨,发现长生已经离开YABSHIPHUNKHANG。他仿佛料到她会回来,让店里的小姑娘带话,要她去⾊拉寺找他。 闻讯她只觉得震惊,却不觉得太意外,好像看见他落发为僧,穿着绛红袈裟,幻觉中的那个结局迅疾抵达。 院里光盛烈,照得人眼前一片花⽩,她在那样铺天盖地的光里浑⾝冰凉,手不由自主地发抖,想来面⾊是好不了。她竭力用平和的语调说,⿇烦给我一杯热⽔。 坐下来,喝了一杯热茶,平静下来之后,缦华赶到寺中。 长生正在寺里做活,和古修拉一起提⽔、搬东西。他从⾼⾼的台阶上走下来,混在一堆年轻的小喇嘛中间,如不是⾐饰有别,真的很难分辨。 缦华凝眸望去,长生的气质愈发沉静、內敛,与古旧寺庙融为一体。似乎他从来就属于这里,从来就未曾离开。 唯一突兀的,是他那新雪般皎洁的俊朗。 缦华看着他,短发如僧,突然就泪凝于睫。不想被长生看见,赶紧抬手拭去。看着他,她忽然之间有领悟,就像当年⽗亲选择的道路一样,长生也必将走回属于他的道路,无可阻挡。他现在做的,正是他小时候惯常做的事。 长生会离开。这结局,她在初识他的那一刻已经隐隐了知,是她一直贪妄,心存侥幸。 她看见长生脚步轻盈地上来,光下他整个人都粲然如金,令人不舍得移开眼去。没等他开口,缦华先若无其事地笑问,咦,你怎么不穿僧⾐? 长生笑道,你以为想穿就能穿,现在出家修行哪那么容易?那些都是家国发证,被批准正式出家的孩子,像我这种老人家,只能厚着脸⽪来蹭课,当旁听生。 见他自嘲,缦华忍不住笑,那我就是来蹭饭的。 是这样地爱着一个人,只要看见他,听见他说话,霾和犹疑就会一扫而空,心不由自主地喜。 长生顺手接过她提的东西,调侃道,来就来嘛!还带这么多东西。下次多带点啊!这都不够分的。说着跑过去,把包里的零食拿出来给英迥拉分了。 缦华笑看着他和孩子们打成一片,心中凄楚悦。虽然她对长生住到寺中感到意外,但眼看他精神健旺,想来是正确的。长生⾝上,已看不出往⽇波折的痕迹。他的笑容、举止都焕然一新,因其沉静,更显得尊贵、开阔。原来真如桑吉所说,精神的滋养和锤炼,可以让人历劫重生。 一起参拜措钦大殿。并立于佛前。看着⾝旁的长生,皎静无尘的样子,阖目站立。酥油灯下,他的⾝影伟岸颀长。抬头仰望,诸佛目光満注慈悲,如甘霖遍撒。缦华合掌在心中许愿:我与你并立于佛前,顶礼诸佛、接受加持。感谢诸佛慈悲、宽悯,许我在轮回中和你重逢,再度携手并肩在此。 出了大殿,缦华问,你住哪里? 长生说,我带你去。沿着那狭窄的碎石小路,走到寺后的一间小屋。⾝旁的男子,⾼大,消瘦,不笑时有一种无法忽视的清冷、疏离、淡泊,便举手奉上全世界也不能博他回顾,一旦有了笑意,哪怕只是隐隐,亦让人心旌摇曳,如沐舂风。他的侧影很像⽗亲,苏谕哲的形象气质,几乎影响了她一生对男人的审美。 推开门的一刹那,她听到长生说,你回来了。 是巧合吗?这悉的语调,遥隔多年,令她恍惚不敢相信,眼泪倏然涌出。长生不过问她去了哪里,做过什么,举重若轻地长驱直⼊,轻而易举地攻陷她內心。 你说什么?缦华抬起头,从泪光中凝望他,泪⽔和光模糊了焦距,长生在她眼中亦幻亦真。⾝后院子里格桑花也开得嫣红姹紫,亦幻亦真。 她说,是啊!我回来了。 长生眼中微光闪烁,有什么东西依稀可见,来不及分辨,已稍纵即逝。长生站在那里,似是要拥抱她,慢慢地,垂下手去。转瞬之间,他又恢复了那淡漠温和平静无波的样子。 这微小的手势令缦华不能自已。长生是这样沉默谨慎的人,半生磋磨,他将心守得滴⽔不漏。她怕,只怕这一刻的错手,他们就得搁置半生。一念至此,缦华忍不住悲恸,扑过去抱住他大哭。 他气息定安。怀抱一如她念想的温暖。罢了,罢了,千山踏破,她要寻的归宿不就在此吗?不问前尘,不问以后。就任她放纵一会吧,哪怕只得一刻。 长生怔了怔,终是伸手抱住她。 晚间去见桑吉。似这样的倾谈已进行过多次,三人都习以为常。桑吉和长生均不以缦华的加⼊为异,照例继续着他们的话题。 谈过⽇间学习到的理论问题,桑吉问道,次仁,时至今⽇,你是否还仅仅将尹莲看做是你生死不渝的? 缦华闻言霍然心惊。只见长生头摇,平静说道,不了,桑吉,此时我已将她视作我的法侣眷属。是她引领我步⼊空,她是我的本尊和空行,令我觉醒,知悉空和光明。 喜舍之意是,得到放下,得不到也放下。我已懂得。 桑吉目露赞许,从榻上跳下,击掌赞道,哦呀!琊来烦恼至,正来烦恼除,琊正俱不用,清静至无余。次仁,你所少的,我不能令你增加,你所有的,我不能令你减少。自具⾜,还归来处,你还是你。 长生阖目,喃喃道,你不曾令我增加,亦不曾令我减少,我本没有的,你无法指给我看。 他顶礼微笑,从今⽇起,皈依自三宝。 那一笑如千叶⽩莲在眼前悠然盛开。甘霖普洒。 得闻甚深法,缦华甚至怀疑,自己一路跋涉,天涯觅道,就是为了等这个契机,在这个⽇⾊尚未落尽的时刻听他们昭示正信、正念、正道。 亲耳听到长生说已然不将尹莲视爱作人,缦华是吃惊的!她竟一时不知如何自处,起⾝说,我先出去一下。 一股悲涌上心头,跑得远远的,她蹲在寺庙的⽩墙下失声痛哭,不顾偶尔行经的人侧目。她不想对人解释,也难以确知这悲从何而来。她对长生的爱,要对抗的不是故人旧事,而是证道的虚空。 如果长生能放下尹莲,他一样可以放下她。缦华早已隐隐有觉,长生已步在证道之路上,只是料不到,他放下得这么快。 悲欣集。泪⽔中抬头,看见碧空万顷,五彩经幡晃动。她忽然忆起,少年时⽗亲对她说过的禅门公案,风未动,幡未动,是心在动。 情绪起伏,来来回回磋磨,心识摇摆变幻,幻化出各种念想。修行是至难的事。 缦华擦⼲眼泪慢慢走回去,听到长生拜托桑吉为他在大昭寺联系一场超度法会。长生对她说,是为尹守国和Sam。缦华说,我也要为我⺟亲超度。 长生点头,那就一起吧!另外,法会结束之后,我要去阿里转山,来回时间比较长,我们需要做一些简单的准备。缦华眼前一亮说,好。 若教长生回顾。他实真的生命,不是从存在于⺟体的胚胎开始,是建立于与尹莲相遇之后,随着一系列的变故发生,他的生命实质终结。直至回到蔵地,才一点一滴拼凑起,如莲花童子重生。 在尹守国的忌⽇之前,长生磕完十万长头。缦华与长生并跪在大昭寺正殿的觉沃佛前。⾝后梵音如海,她听见长生祈祷,波拉,我能为你做的,就是找回自己,还你长生。 心戚戚然。缦华深信九泉之下的⺟亲一样是这么期盼的,期盼她找回自己,真正能够离苦得乐。缦华凝视着觉沃佛慈悲而了知一切的面庞,心中升起无尽的眷恋之意。 这大昭寺的古佛,是佛祖释迦牟尼的十二岁等⾝相,原是印度进献给唐王的宝物。由文成公主千里迢迢从汉地带来,本是供奉在小昭寺,后来因缘际会转到大昭寺供奉,经历千年沧桑。 那永恒不灭的光芒,不是信徒的供养,而是慈悲的光明普照。光迁徙,他当是见证了无数盛衰成败,悲离合。一切的过眼云烟。轮回之中,无数的途之子,悲苦众生,都像长生和她如今这般匍匐在他脚下,依偎在他⾝边,诉说着自己的心愿,等待着智慧的启迪,慈悲的包容。 勘破无常,是以立于无常。 长生说,现在,我渐渐能够领悟到,万法归心,如幻如真。万法皆空,惟因果不空。命运的障碍,不是有人故意设置、刁难。一切皆因茫茫因果,承转运行。一个起心,一个动念,都在促动因缘成,世事发生变化。 这一切都是对我的考验,考验我对尹莲的虔诚,我对她虔诚,即是对生命的虔诚。我对她的感情,必须经历得与失,苦与乐,悲与喜,亲与疏,怨与怒,生与死才能得以明证,我对她是否依然能够坚定不移,初心不改。到最后,我连对她的执念也要化尽——这是我的必经之路,是我必要超越的滞障。 这是在前往神山圣湖,路宿改则的路上,在一家四川旅馆的楼廊下夜谈,长生对缦华说的话。 缦华抱膝而坐,凝视长生,听他言来,喜悦又感伤,长生啊,这样的你,我怎能辜负?怎能放纵我的爱,凭一己私去纠你,无端增添你的烦恼和牵绊。与你尊贵的灵魂相比,爱恋只是微尘。我要你明净无暇,我要以我的爱来供养你,如一切天人、阿修罗,供养佛陀。 诸佛菩萨将一切的因果看得清清楚楚,了然于心。这至深的福德,我唯有以一生的善行去回报。这一世,我要修持的,不是得到,而是放下。若我们同渡轮回,同登彼岸。我会放弃对你的爱执,让你自由地走。我的选择是追随。在此之前,一切的煎熬都是修度。等待我大彻大悟,豁然放下的一天。 wWW.bAMXs.cOm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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